□ 胡可明
古典小说《儒林外史(五十六回本)》成书于清朝乾隆十四年(1749)、先抄本传世后初刻于嘉庆八年(1803)。它既不是国家政权编纂的正史,亦非盐业纪实,但却至少有20回共23处文字涉盐,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实属罕见。本拙文予以采撷(以下括号中文字为笔者所加,其余为《儒林外史》原文)以飨读者并欢迎指正。
第九回:“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此云云。”(课即税。自战国起盐税成为仅次于田赋的第二大税种,历朝历代都十分倚重。清顺治朝盐税每年有白银200万两,康熙朝达220——400万两,雍正朝380——600万两,乾隆朝60年间总额约9亿两,淮盐每每占比为各盐区之首。盐课是绝不能侵用的!揭露在乾隆三十三年的两淮盐引案,高恒、普福两任巡盐御史和盐运使卢见曾三位高官被乾隆命斩!)
第十八回: “那(盐捕)分府坐在轿里,一眼看见,认得是支锷,叫人采他过来,问道:支锷,你是本分府盐务里的巡商,怎么黑夜吃得大醉,在街上胡闹?”(盐务官员都是有业绩考成的,关系到职务升降、俸禄奖惩。其属员如有不尽责而造成盐课损失的,官员要承担一定责任。支锷作为盐务管理人员,吃醉了酒,可能会误了巡缉私盐之责,该受训斥,直至重处。下一回中就应验了。)
第十九回:“那姓支的是盐务里的一个巡商……,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诗……把巡商都革了,将来只好穷的淌屎!”(管盐是个肥差!盐商都要巴结的。这个支巡商,只因喝醉了一回酒被上司看到就被开革了,算他倒霉。)
第二十二回:(坐在挂有“两淮公务”旗号船上的牛玉圃):“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扬州盐商万雪斋家大厅)……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慎思堂”三字,傍边二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盐院指的是两淮巡盐御史或称盐政、盐院,是朝廷的钦差,掌督征两淮盐课、查缉私盐、调剂盐价、纠察属员等职权,一般人是得罪不起的,况且清朝的盐运是最重要的官运行为之一。牛玉圃如此吆喝,就是要让船夫用心伺候,让别的船家为其让道。两淮盐运使司运使为万盐商题匾,是他的一种荣耀。清朝淮商向朝廷及地方官府的报效是非常大方的:顺康雍乾各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捐输于国库,对清廷的财政大有裨益。整个清朝盐商共报效捐输白银8100万两余,其中淮盐商人所捐达5400万两,占66.7%。盐商报效后,可以获得官府给予“加赏”食盐而无需纳税,同时也可提高所卖盐价。乾隆时著名的两淮总商之一的江春还取得子“布衣上交天子”殊荣,与皇帝私交甚欢,其后代多人从文入仕。)
第二十三回:万雪斋乃是淮盐商人程明卿的“小司客(即替盐商会官、拜客)”,“后来就弄窝子。因为窝价陡长,便赎了身出来,买了这所房子,自己行盐;生意又好,就发起十几万来。”此人至少有七个妻妾!儿媳妇也是个翰林的女儿。(这里所说的“窝子”其实叫“根窝”,源于清初官府招商办理两淮食盐运销,是盐商贩盐的凭据,无根窝者不得贩盐。根窝可以世袭,也可以转卖。起初根窝需一二千两银才可买得,嗣后有窝之家辗转私售或借于他人贩盐,坐亨厚利。)还有一位顾姓盐商,一位汪姓盐商,均为徽州人。(自明朝嘉靖至清朝乾隆年间,移居扬州客籍盐商80家,其中徽商60家。是时,淮商形成全国首屈一指的盐商垄断资本集团,著名的江、汪、许、程、洪、黄、方、郑八大家均为徽商。民国歙县志载:“两淮八大总商,邑人恒占其四”,指的是江汪洪黄四大家。)
第二十七回:季苇萧说:“我因盐运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来看看年伯。”(朝廷在产盐区设立盐运使司始于元朝,明清二朝续之,其中淮盐运司为其大者,乃因淮盐产量巨,销区广,盐税高,对朝廷贡献大。)
第二十八回: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其实可恶!就如河下(其实是淮安有个叫做河下的地方,扬州有个叫南河下的地方,都是淮盐商人聚居地。)兴盛旗的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吴敬梓用“盐呆子”来形容盐商,说明他从内心瞧不起这些为富不仁的暴发户。作者人生有个由富变穷的经历,他极厌恶乡绅富豪的。所以鲁迅先生评价他的作品是“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那些不仁不义的业鹾淮商更不在他眼中。)金先生道:“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季苇萧说:“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这些盐呆子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鲍廷玺问道:“我听见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钱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不论是买对联的钱照付而当场撕碎对联,还是将所买的面只尝了一小口就赏于轿夫吃了,都是淮盐商人太有钱了,摆谱之行为。淮安河下和扬州南河下的淮盐商人,家家雇佣包厨,每天换食谱,一周不吃重茬菜,根在扬州和淮安的淮扬菜就是这些盐商们“吃”出来的。)
第二十九回: 董书办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就是这三四日的事。”(有专家著文说吴敬梓是以生活中的原型人物构成了小说中的鲜活的社会形态。这位扬州运司衙门的荀大人,当是现实中的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运使卢见曾。该卢于乾隆二年(1737)任两淮盐运使司运使,刚到任半年余,即因两淮盐务官银亏空一万余两而被遣送回籍,后又被发配到新疆。乾隆十九年(1756)66岁时重新获任两淮盐运使司运使,七年后卸任。乾隆三十三年(1768)再被查出两淮盐务亏空过千万两银,其任职时间较长,任上亏额亦巨,遂被下狱,死于行刑前,终年78岁。从吴敬梓完成《儒林外史》时间来推算,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当是指卢见曾第一次丢官被遣送回籍时。据有关资料,卢见曾交际广泛而爱才好客,不拘小节且仗义疏财。吴敬梓与这位淮盐官员有较密交往,卢对吴有恩慧施受之谊,甚至是《儒林外史》的创作也离不开卢的资助。而吴敬梓于乾隆十九年(1754)死于扬州,也是因生活无着去投靠卢见曾的。)
第三十回:(鲍廷玺向杜慎卿介绍季苇萧):今年又是盐运司荀大老爷照顾了他几百银子,他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女婿。(盐务官员是肥差,其俸外进项是非常可观的,如小说中鲍廷玺介绍的照顾季苇萧几百银子,与现实中卢见曾资助吴敬梓无有不同。只可惜卢运使最终也是栽倒在两淮盐务亏空过千万的案子上了,直至在狱中逝去而未能寿终正寝,亦为可悲。)
第三十一回:天长杜少卿管家王胡子:“北门汪盐商家明日酧生日,请县主老爷,请少爷去做陪客。”(清朝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新安即徽州。明清时徽商雄踞中国商界五百年,有“徽商遍天下”一说。最先构成两淮盐商集团的主要成分是徽商,然后才有西北商如晋商和陕商加入。因明代时徽州与两淮盐区的扬州、淮安同属南直隶,清康熙六年(1667)以前又同属于江南省,所以淮盐产区是徽商主要经营之地。小说中杜少卿是官宦旺门之后,大盐商宴请县官请其作陪也是常理。)
第三十五回:庄征君“只见岸上有二十多乘齐整轿子歇在岸上,都是两淮总商来候庄征君,投进帖子来。”“众盐商都说是:皇上要重用台翁 ,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随即是盐院来拜,盐道来拜,分司来拜,扬州府来拜,江都县来拜,把庄征君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开船,当晚总商凑齐六百银子到船上送盘缠,那船已是去的远了,赶不着,银子拿了回去。”(在淮盐地面上,只要有官府的活动,则多有淮盐商人参与其中,而他们常常能与官府大员平起平坐,搂肩搭臂同行。这些盐商与官府大员都不是为庄征君的“好品行”而来,只是期冀他以后高升了能帮到他们。)
第四十回:(扬州宋为富总商纳沈琼枝为妾。当沈琼枝知道非为正室而大闹并设法逃走后,)宋总商说:“我们总商人家,一年至少也娶七八个妾,都像这般淘气起来,这日子还过得!他走了来,不怕他飞到那里去!”(从沈琼枝由宋家厅上走到为她安排的住处所见的一番描写,足可见该宋总商之家资万千了!而其竟娶多达七八个妾,更是豪奢至淫了!当沈琼枝父亲将宋总商骗娶其女儿为妾告上县衙时,知县先也愤愤地说“盐商豪横一至于此!”但当宋盐商打通了关节后,知县立马改变了态度,反说沈琼枝父亲是个刁健讼棍,将其押解回常州去了,可见盐商财力之厚足以左右官府的施政行为!)
第四十一回:(偶遇逃到南京的沈琼枝)杜少卿:“盐商宝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但他必要追踪,你这祸事不远。”(可见盐商财力和势力也让人可怕!宋盐商后来真的促使官府来捉拿沈琼枝了,万幸的是沈琼枝最终还是得以化解危机,逃脱了宋家的魔掌。)
第四十三回:贵州都督府汤家二少爷:“他说他东家万雪斋有两船盐,也就在这两日开江,托吾们在路上照应照应。”(盐商们总能找得到门路,这就请到都督府少爷保护他的盐运顺畅了!可盐船在一处叫做大姑塘的地方,被两百只小船上的人打劫而去,两位都督少爷没法护住万雪斋的盐,而舵工却是被万盐商买通了的彭泽县衙门打了个皮开肉绽。淮盐因为价高,不少穷苦人食不起,或者是有些人抢劫官盐以私卖,所以小说中的这种打劫盐船的事屡见不鲜,连官府也无可奈何。)
第四十四回:汤镇台听罢大喜,留萧柏泉住了两夜,写了聘书,即命大公子,叫了一个草上飞,同萧柏泉到扬州去,往河下卖盐的吴家拜余先生。……又有一家,是徽州人,姓方,在五河开典当行盐,(吴姓盐商应当是居住在扬州的南河下。五河位于安徽北部,境内有淮河、浍河、漴河、潼河、沱河五河交汇。安徽向为淮盐销区,五河县与淮安隔洪泽湖相望,既是淮盐销区,也是淮盐向安徽全境销售的必经之地。)“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方姓盐商实力雄厚,在当地势力很大,地方官府都成为了他的后台。实际上是盐商进贡了官府,官府力挺了盐商。这在后面还有表述。)
第四十六回:上头委人访查当铺“剥削小民”,虞华轩低言道:“只有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所以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相与”有双方携手谋利之意。官府与不法盐商声气相通,结成利益同盟,成为当地百姓惹不起的黑势力。)
第四十七回:《虞秀才重修元武阁 方盐商大闹节孝祠》 “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戚;”“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无忧,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他已经打算卖给他,那些庄户不肯。”“庄户因方府上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迎接,欠了租子又要打板子;所以不肯卖与他”(可见方姓盐商之霸道与可恶!方盐商的势力及影响力还表现在:五河县要重修节孝祠,即公用故老牌位存放处。虞华轩秀才和亲戚余大先生分别通知各自至戚到时参加他两家已故老人牌位入祠仪式,但结果都不来。虞余两家本也不是寻常百姓,两大家族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六七十位、秀才共六七十位,却与满县官员及名流,都去参加方盐商老太太牌位入祠仪式。)而方家那“执事摆了半街,……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更应验了方盐商在当地的地位和影响。)
第四十八回:邓质夫:“小侄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朝天宫在南京。古代官府对食盐控制措施是,产有定额——超产不入计划官府不收且有定为私盐的风险,运有运道——规定的运输路线,销有引地——官府划定的销区,也称为引地。淮盐销区为江苏、安徽、湖南、湖北、河南、江西六省。江苏省内又分淮南、淮北两片产区各有引地,其中“上江八岸”即江宁、江浦、六合、上元、高淳、溧水、句容、仪征,专销淮南盐区出产之盐。)
第四十九回:“这万老爷……他那时也是个秀才,……那时盐务诸公都不敢轻慢他……”(盐商万雪斋并非是个秀才就拿住了盐务官员,而是他的财富以及他对朝廷官府的报效捐输。特别是康熙、乾隆二位皇帝都曾六下江南,淮盐商人对皇帝之奉迎和“孝敬”是无所不用其极,深得皇帝宠信,地方官员当然是得罪不起了。有的总商还凌驾于盐务官员之上,如康熙朝两淮巡盐御史张应诏在“众商总即淮盐总商有公务进见”时无奈地说:“太爷们,你饶了我吧!”只能哀求而不敢严厉逐出去。)
第五十五回:“我们这位马先生前日在扬州盐台那里下的是一百一十两的彩,他前后共嬴了二千多银子。”(民与官有彩对弈,一般是民对官“明输暗送”。小说中这位马先生竟能赢了扬州盐官的钱,这个中必有猫腻。但从小说情节来析,当是这位言者拿扬州盐台来为这位马先生架势,反倒说明盐务官员因博利赌台而在普通百姓眼中失去了应有的份量。)
吴敬梓并非盐务官员亦非盐商,家族更无人有淮盐产、销、管的经历,缘何在其《儒林外史》那么多回中引入了淮盐的内容?这可能与他的生平经历及创作手法有关。吴敬梓是安徽滁州全椒县人,青少年时期随任职教育的父亲在赣榆县生活过,后又在南京秦淮河畔作“秦淮寓客”,晚年还多次作客扬州与两淮盐运使卢见曾交往。出生地全椒和作寓客的南京都是淮盐行销地,干于是淮盐产区之一,扬州是淮盐运销之枢纽,吴敬梓来来回回在这些地方过往,接触了许多与淮盐有关联的人和事,作为创作取景地,淮盐产销区是个很大的空间,吴敬梓巧妙地利用了。更主要的是,淮盐在清朝乾隆前达至鼎盛,他的小说《儒林外史》也恰在乾隆朝前半叶动笔并收笔,当时淮盐在国家经济社会中的作用和地位不可能不影响到他的构思创作。吴敬梓个性放荡豁达,不喜功名利禄,而在用心于笔端直刺向八股文和那些追求庸俗势利的文人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讥讽和鞭笞了世业淮盐而致富后为富不仁的盐商们。至于他讲述的口吻上是明朝的事,其实是清朝的现实,这从“总商”一词的运用即可证实,明朝是没有业鹾者“总商”一说的,也许是怕遭遇文字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