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斗总在暮色里明灭,海风掠过老盐场的灰墙,将一缕咸涩的岁月吹进我的书房。案头那块泛着青光的盐晶,是他退休那年从最后一方盐池里打捞的馈赠。十年了,这棱角分明的结晶体在台灯下折射出无数光斑,恍若无数盐工佝偻的背影,正在时光的海市蜃楼里缓缓直起腰来。
记忆里最鲜亮的红色,是上世纪褪色的劳保手套,磨破的线头里漏出结痂的盐粒。集团重组大会那天,父亲穿着熨出棱角的崭新工服站在现场,明媚的阳光将“连云港市工业投资集团”几个鎏金大字照得锃亮。他摸着被盐卤蚀出沟壑的掌心对我说:“咱们这双手,要学着捧新东西了。”那时的我不懂,直到看见老盐工们排着队走进智能控制室,戴着老花镜在触摸屏上描画现代产业的年轮,才明白盐田里的月光正在浇筑新的模具。
滩涂上最早结出的盐晶,凝成了职工小区的玻璃幕墙。父亲摩挲存折时,海风在折痕里结晶出咸涩的缺口——那串比市价矮半截的数字,原是晒盐人未曾称量的年轮。
十载潮汐漫过,裕源新村的塔吊如雨后青竹刺破天际。月光在倒排工期里浇筑出钢筋的年轮,防疫时期的蓝色口罩,竟成了脚手架开出的木棉花。当最后一锹混凝土封存了晨昏,万家灯火便从窗格里溢出,恍若父辈麻袋里漏下的盐粒。
广玉兰树荫下,白发正翻动新楼盘的图纸。那些苍老的手指抚过户型图的褶皱,恰似当年丈量购房合同的忐忑。簌簌飘落的花瓣与记忆中的盐粒私语,说着滩涂永远记得——盐廪里埋着楼宇的根系,混凝土中晃动着海水的微光。
盐场老人常说,盐工是“与太阳争夺结晶的人”。每年六月暑气最盛时,盐场像一座沸腾的熔炉,而远处轰鸣而来的冷藏车,载着一箱箱冰镇盐汽水和温凉的绿豆汤,便成了这场争夺战中最温柔的后援,为这片灼热大地注入一丝属于现代文明的慰藉。
总是听父亲讲起丁卯年夏日的盐场婚礼。三对新人踩着盐板车拼成的花轿,喜糖纸飘在碱蓬草间像零落的彩雪。而今在“工投之恋”的观礼台上,液晶大屏实时滚动着“百年好合”的字幕。这十载春秋,盐场人的婚丧嫁娶都被纳入了集团“民生十二件实事”,也为数万名职工筑起覆盖生老病死的防护堤,像海州湾古老的鱼鳞石塘,把惊涛拍岸的力道化作万家灯火的能量。
职工档案室外的桂花总在仲秋开得甜香漫卷。母亲对比着十年前后的体检报告,逐年下降的血压曲线,在她眼里竟比晒盐季的晴雨表更牵动心绪。走廊尽头的助学金发放处,红封套上的三桅盐船浮雕正在启航,多年前首批受助的少年,如今正通过研究远程诊疗系统回馈故乡的血压计。
年关的雪粒子敲打着玻璃,困难职工面前的八宝饭比旁人多插了支绢制盐蒿。我望着值班领导提着米面油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忽然想起童年在盐廪间收工的场景:当年父辈们深陷卤水的胶靴印,如今都化作了慰问金信封上的烫金浪纹。老场长捞起汤圆时,屋顶震落的细雪与三十年前盐仓梁上的晶尘在暖光灯下共舞。随着时间推移,职代会提案从“盐垛防雨布补漏”变成“设备数字化改造”,可集团班子踩盐池靴筒上的泥斑,仍与我孩童时见过的一样新鲜。
最触动我的是集团展厅里《煮海之利》的专题下,青口、台北、徐圩各大盐场的旧照静默讲述着文明该有的形状,唐宋的褐、民国的青、新世纪的透亮,在LED冷光中蒸腾出岁月的咸雾。新添的电子屏却闪烁着卫星云图般的产业矩阵,讲解员关闭电源那瞬,我看见电子墨水的余晖里,父辈们晒盐的剪影正从光伏板阵列间析出结晶。
青铜漏勺在电子屏的微光里起落,老盐工们执拗地将七道制盐古法滤进孩童掌心。文化馆中《新时代新家园》纪录片的浪涛正冲刷着乾隆年间的盐引,盐工们劳作的身影与无人机巡盐画面重叠,幕布上交织的光影叙说着父辈在盐廪的残渣建新滩的岁月。三维建模的盐晶在访客的瞳孔里生长,恰如六十年前年轻盐工们用扁担丈量大海时的眸光。而孩子们指尖的新版《盐场志》簌簌作响,那些编纂名单上的枯瘦签名,原是盐廪深处未褪的刻痕。
也许是空气湿度变化的缘故,那块老盐晶最近开始渗出细密的水珠。我却在氤氲的咸雾里看见奇妙的幻象:结晶的棱角正在生长,新的几何面折射出稻穗灌浆的青涩,碳纤维生产线的金属光泽,还有光伏矩阵的玻璃海在正午泛起的银涛。这或许就是盐的魔法——它记得所有被泪水浸润的岁月,却永远朝向阳光凝结成新的模样。
海风又起时,我听见盐晶深处传来潮汐的私语。从淮盐入贡的古老船队,到如今满载高新材料出海的巨轮,咸涩的年轮里沉淀的不仅是钠离子,还有一代代盐工挺直的脊梁。集团展厅那方非遗牌匾的铭文里,父亲们的皱纹已化作输送管道的图腾,而我们这代人的掌纹,正在触摸屏上书写新的结晶方程式。
(席小东)